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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眼】:一個霹靂時代的完結
於台灣布袋戲地位顯赫的「八音才子」黃文擇因病辭世,無奈香港較少媒體關注,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他是何方神聖。但對於像我這種年輕時很喜歡布袋戲的香港觀眾,他的逝去,其實就像黃夏蕙決定移民離開香港一樣令人惋嘆,也為一個逐漸淡去的時代劃上句號。 台灣布袋戲曾於上世紀至千禧年間盛極一時,但在香港始終不普及,應該只有某部分八、九十後看過。亞視於谷底晚年做了一個最成功的決定,就是購入台灣布袋戲經典《大儒俠史艷文》(原名《雲州大儒俠》)。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香港的電視台,也相信是最後一次看到布袋戲。 《雲州大儒俠》其實是黃文擇父親黃俊雄的成名作,堪稱台灣布袋戲的鎮島之寶。早於 70 年代,黃俊雄繼承其父黃海岱的衣鉢,帶領傳統布袋戲劇團走向影像化,且將父親所改編的劇目《雲州大儒俠》製成電視劇,結果紅遍全台,還因為太受歡迎而在戒嚴時期被禁播。不過,像我這一批新生代香港觀眾,看的其實是 2000 年的《雲州大儒俠》千禧重製版。將歷史、武俠、玄幻、神怪集於一身,結合土炮的影視特技與傳統人偶劇場,獨特的念白,華麗的服裝,還有那無限廣閱的神魔人江湖,最初在電視機看到,簡直是眼界大開。但好景不常,香港版《大儒俠史艷文》其後因為收視欠佳,節目播出時間屢遭改動,被編排到一般學生不易看到電視的冷門時段,於是便由每日收看變成隔日、或者偶然才能看到一集,最後更被腰斬或草草收結。 然而,說《史艷文》當年收視差及沒觀眾緣,個人覺得肯定不是。在往後十多廿年,只要是看過、或者對台灣布袋戲稍有認識的香港朋友,百分之一百都會記得亞視播過《史艷文》,而且不乏愛好者,劇中角色雖多,恩怨情仇綜橫交錯,但總能夠如數家珍,而且話匣子一打開便說到沒完沒了。至少對香港的布袋戲觀眾而言,它也曾經深入民心,影響力毋庸置疑,在我心目中更是亞視的末代奇蹟。 再者,香港版《史艷文》是「半粵語」配音,比起台灣原版還多了一重「再創作」的成分。劇中許多插科打諢的台語對白,當年為了貼近香港觀眾,都被改編成中英夾雜的粵語,而且許多語境落差較大的內容,都改成本土時令笑話,作為外購配音劇,它又有一點本地廣播劇的原創味道。更奇特的是,角色插曲和片尾片頭曲則沿用台語,即布袋戲歌后西卿所唱的版本,保留了原本神髓。這其實是台灣傳統戲劇一次非常破格的在地化實驗,而且,在千禧年間,港台兩地關係不像今日那麼親近,於香港公營電視台的兒童節目時段,播放一個半粵語半台語的節目,如今看來是難得一見的文化交流,甚至是很大膽的嘗試。同代很多朋友第一次接觸台語歌,大都來自五月天或者伍佰,但像我一樣看過布袋戲的話,就應該是西卿(苦海女神龍)與黃妃(非常女)。只可惜這方面的討論歷來不多,亞視亦似乎看不到它背後的文化價值,就此蓋棺易主。 後來讓我真正進入台語的布袋戲世界,其一是台灣漫畫大師鄭問曾經跟黃玉郎旗下的玉皇朝合作,而他選定的作品就是改編自台灣布袋戲的《大霹靂》(可見當時布袋戲已是台灣最紅的版權商品),其二是在部份屋邨商場買到一些盜版的霹靂布袋戲劇集。由黃俊雄兩子黃強華(原名黃文章)與黃文擇所創辦的霹靂布袋戲,算是《史艷文》的精神續作。要知道台灣布袋戲從製作、操偶、配音以至獻唱主題曲都是「家庭作業」,從黃海岱、黃俊雄到黃文擇等人,父業子承三代經營,但黃氏家族本身都有許多問題,譬如黃俊雄與歌后西卿再婚,前妻所生的黃文擇和黃文耀本為孖生兄弟,因避禕而將黃文耀過繼給伯父黃俊卿,種種因由,都造成後來各人自立門戶,從同源血親變成同業競爭的關係。黃氏的三代情仇,跟他們製作的史詩式布袋戲一樣好幾天都說不完,網上倒有很多專業分析,我就不班門弄斧了。總括而言,黃氏後來分為金光(黃俊雄)、霹靂(黃強華與黃文擇)和天宇(黃文耀)三家,一般香港觀眾最先接觸到的是金光新版《史艷文》,但千禧年過後,其實台灣布袋戲以青出於藍的霹靂為首,也算是在數碼媒體年代發展得最成功的一脈。霹靂台柱清香白蓮素還真亦因而成為台灣布袋戲的代表人物。當然,素還真的真身——八音才子黃文擇歸功不少,亦是整個霹靂武俠世界的靈魂。所謂八音才子,就是一人分別聲演多名角色,又稱單口配音,是土炮自家製作的標誌,這個傳統還一直延續到前幾年黃文擇因病無法勝任大量配音工作為止。 進入數碼年代,布袋戲有意跳出傳統電視框架,積極發展多媒體周邊業務,最記得是推出過一款 RPG 電腦遊戲。坦白說,遊戲本身不算出色,但對了解霹靂布袋戲眾多角色關係,算是入門速成班。只可惜那年家裡只有一座「文書處理」電腦,機能不好,而遊戲系統亦不完善,結果玩到中途就會在特定情節自動彈出,重玩了幾遍都看不到最後結局。正如亞視的《大儒俠史艷文》被調走及腰斬,鄭問的《大霹靂》只連載了短短一年,便因為銷量和合作關係欠佳而草草收筆,都是命途多舛,無疾而終。 跟喜歡過台灣布袋戲沒太大關係,然而,後來我是真的去了台灣讀了幾年書。雖然隨手可以買到、看到布袋戲,卻反而再沒有令我產生興致,總覺得少了那種欲罷不能的味道。近十多年間,見證著霹靂布袋戲進一步變得商品化、所謂的 IP 化與電影化,而我就因利乘便入戲院看過票房災難的《奇人密碼:古羅布之謎》。只能說,為趕上新時代而切足轉型,改為複製大量現成的電腦特技,未必是最適合它的姿態。當然,電影再差都不及看著素還真和談無慾等經典舊角色,紛紛淪為便利店聯名商品及台灣文創特產那麼令人反感。 倒是在台灣研究所裡,不出所料有幾個仙風道骨的布袋戲粉絲,其中還有雲林縣長大的同學,甚至覺得布袋戲是雲林之光,他們對於我這個香港外籍生居然都那麼「識貨」略感意外,自此待我親近了一些。不過,攀談幾句之後,只覺他們對台灣布袋戲的熟悉和研究程度,已達世外高人境界,見過他們唇槍舌劍,從此只敢說純屬過客,不敢隨便自稱熟客。 對台灣布袋戲的興趣,或許跟我從小喜歡日本特攝片有關,畢竟兩者都是同代誕生的影視特產,但隨著時代改變,娛樂工業多元化、網絡媒體興起,便將布袋戲從家傳戶曉的傳統藝術推向邊緣。說來遺憾,日本的特攝片至今仍能推陳出新,《假面騎士》開播已經五十年,近年甚至聲勢回勇,然而,台灣布袋戲則可能因為「家庭作業」的傳統,受制於固步自封、後繼無人等問題,它的魅力注定會被新時代淹沒。既是人事,也是天意,2011 年雲林縣一場失火事件,將霹靂布袋戲的製片廠付之一炬,素還真以及其他重要角色的原型人偶盡數報銷,或者意味著整個工業已在步向最後的黃昏。 後來網絡普及,輕易可以找到不同版本的《雲州大儒俠》,也終於想通,原來當初黃海岱將明代名將文素臣的事蹟改編成布袋戲,是在日治時期寄意抗日復國,意味深遠。但我最懷念的,仍是那個準時打開電視機,永遠嫌一集太短,沒有網上重播、沒有懶人包,三不五時要跟朋友討論追問劇情的年代。當然,那個年代已經遠去,而且來得有點奇幻色彩,因為黃文擇的孖生兄弟黃文耀亦剛在今年二月過身,同時出生、同年逝去,黃俊雄亦同時失去了兩位離家出走的兒子。 在霹靂布袋戲成千上百的角色裡,我最喜歡插科打諢的秦假仙。看他的鼻子就知道是傳統戲劇裡專門搞怪的丑角,但秦假仙亦是少數從《雲州大儒俠》過渡到「霹靂」世界,見證父子兩代布袋戲發展的重要角色。秦假仙有很多偽名和分身,他的真正身份當然也是八音才子黃文擇。事實上,秦假仙本身的設計就有一人分飾多角的投射,挺有後設意味。遺憾的是,如今八音已成絕響,黃文擇的離開,同時意味著秦假仙、素還真、葉小釵、傲笑紅塵、亂世狂刀等有名有姓、亦邪亦正的江湖俠仕,就在同一日告別人間,留下一個說不完的奇幻大觀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