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ASIS|紅眼:飢渴無罪,美麗有罪
荷里活兩大身嬌肉貴的男神女神,最近都有新作面世,而且,食色性也,剛好都與「食」有關。
Luca Guadagnino 與「甜茶」Timothee Chalamet 繼《以你的名字呼喚我》(Call Me by Your Name)後相隔多年,再續前緣的美式公路電影變奏 《骨肉的總和》(Bones and All),關於食人族的一場狩獵與放逐的旅程,穿州過省,覓食與被獵食,愛我,吻我,然後就盡情食我,讓我成為你,我就是你 —— 都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 Call Me by Your Name。
儘管新作魔幻奇詭得多,但 Luca Guadagnino 風格依舊,繼續唯美,繼續驚世駭俗,尤其是荒淫放盪的血腥場面,跟遍地倒滿血漿的荷里活限制級動作片始終有著明顯差別,反而讓人聯想到近年好幾部偏鋒怪誕的法式暴力電影,像去年在康城影展大放異彩的《變鈦》(Titane),或是另一部瘋狂溝片《肉罷不能》(Some Like It Rare)。不需要擔心導演的美學風格和拍攝技巧,穿腸挖肚,血淋淋的食人情節背後,還是絲毫未有變質的「純愛」。但就不禁有點懷疑,那些駭人聽聞滿嘴是血的肢解場面 —— 如果不是有著一張像 Timothee Chalamet 那麼好看的臉作為配襯,變態以外,卻真的很難令觀眾聯想到它隱晦藏著的美麗和浪漫。
另外一部,是 Anya Taylor-Joy 和 Nicholas Hoult 主演的《五腥級盛宴》(The Menu)。聞名不如見面的隱世星級廚房,吸引一眾上流名媛、毒舌食評家、影星與暴發戶慕名朝聖,其實是請君入甕,讓大家貼錢買難受。故事裡面,本身對名廚發辦飯局沒什麼興趣的 Anya Taylor-Joy 純粹是男主角突然甩拖的後備人選,結果誤打正著來到人吃人的死亡晚宴搞亂檔,有趣的是,戲外剛好情況相同,電影最初公佈的女主角人選並非 Anya Taylor-Joy,而是號稱片酬全球最高的 Emma Stone。
結果,開鏡前夕,Emma Stone 與導演 Alexander Payne 雙雙退出,改為近期頻頻接拍爛片的 Anya Taylor-Joy 替補上陣。相信未入場都猜到此片 —— 戲裡戲外,都會是一場難以下嚥的鴻門宴。世界上喜歡附庸風雅、造作、吹噓,拋書包扮上流的離地饕客檯檯都是,自然就有比他們更變態、更走火入魔的巨星廚神。但一如所料,電影本身各種牽強附會,故弄玄虛的處理,就跟廚神/佛地魔 Ralph Fiennes 的地獄菜單(Menu)一樣亂來,如同失禮大膽、不識抬舉的 Anya Taylor-Joy 所嘲諷,你以為它好有深度?或者好尖銳,好多隱喻?它是藝術品、傑作?電影糟糕得來也充滿了某種後設玩味,它根本只是豬餿扮上菜,狗屎垃圾擺靚個盤(看新舊女主角人選的顏值多麼爆錶),實則玩觀眾一餐懵。
完場之後極為空虛,但不想跌入電影的陷阱裡,天花龍鳳每個細節都煞有介事詳解一番,唯一記得全片最出色的對白,是 Anya Taylor-Joy 妙答廚神一句:「可惜我眼闊肚窄。(But my eyes are bigger than stomach.)」
自嘲可以很精警,正如血腥可以很性感,但美麗有罪,如果無法抑制飢餓感便要食人,而且食到連皮帶骨,饕客狂魔的人選沒可能不是東山再起的 Brendan Fraser,或者林雪吧?又譬如男主角甩拖,只是漁翁撒網想隨便找個懵盛盛的女伴一起出席死亡盛宴,居然就會約到「眼闊肚窄」的 Anya Taylor-Joy?讓情節稍為合理一點,起碼要是個標準吃貨兼寂寞中女吧。當然,如果男女主角是林雪和盧覓雪,觀眾又嫌不夠養眼精彩,所以美麗有罪,錯在它可以毫無道理掩飾了許多任性、粗糙,又或者欠缺完整意念的作品。
無論如何獵奇怪誕、牽強造作,甚至老土到雞皮疙瘩,或者顏值都可以彌補一切。就像最近好多朋友都留在家裡,一邊追看世界盃,一邊打開 Netflix 但不是看韓劇,而是久違了的日劇。新的日劇逐漸不流行了,香港觀眾看不上眼,然而,向我們已逝的上一個世代致敬,就是經典,就是初戀。由滿島光和佐藤健主演的新劇《First Love》,改編自日本歌后宇多田光 90 年代末街知巷聞的一首同名經典流行曲,將歌詞拍成電視劇是否精彩?不外乎是青梅竹馬、撞車失憶、中年失意、久別重逢,其實都是標準戲碼,幾句講完。初戀未必動人,不一定浪漫至死,但當然了,若那年情竇初開的對象不是別人,而是滿島光和佐藤健,人生所有瑕疵,包括那些錯過了的歲月,回頭再看都是美麗的,或者是太美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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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ASIS|紅眼:《蟻俠與黃蜂女:量子狂熱》:在多元宇宙冷掉之後
或許,對每個曾經喜歡、曾經無時無刻都盼待著下一部 Marvel 超級英雄電影的人,熱情冷掉的時間點都不同。在我對《奇異博士 2》的無聊穿越感到不耐煩,無法看完一整季的《月光騎士》,連打開《變形女俠》的意欲都沒有,甚至認為 Natalie Portman 並不值得強勢回歸接拍《雷神奇俠 4》之前,如今想來,對 Marvel 逐漸失去熱戀情懷的時機,可能是《蜘蛛俠:不戰無歸》裡 Peter Parker 跨版權三代同堂的那顆彩蛋。當時確實覺得驚喜,但細心再想,它賴以吸引觀眾的關鍵,再不是精準的劇情鋪排,不是故事人物的深刻描寫,而是彩蛋——用片商的財力和多元宇宙這個設定堆砌而來。 多元宇宙本身是 Marvel 在《終局之戰》後第四階段的核心主題,從幾年前電視劇《溫黛與幻視》、《洛基》已開始佈局,世界觀拓展得很大,結果只是一再拼湊跨系列彩蛋,沒交出真正叫人大開眼界的科幻橋段。被玩爛的多元宇宙概念,更成為了整個超級英雄系列勢頭往下的敗筆。但可能過去幾部 Marvel 作品都不太成功,告別大而無當的第四階段後,反而覺得《蟻俠與黃蜂女:量子狂熱》感覺不錯。 觀乎蟻俠系列過去兩部作品,確實拍得很差,角色劇情可有可無,就好像是為了銜接《無限之戰》和《終局之戰》一些關鍵位置而「補飛」的作品,於全系列三十多部電影之中實屬包尾。其實《量子狂熱》都有著差不多的用途,畢竟花了近乎半部電影的篇幅介紹 Marvel 新一階段的終極反派,而另一半篇幅則打開了導演 Peyton Reed 內心對《星戰》的薛丁格盒子。走馬觀花的「量子星戰」世界觀,足以嚇死達爾文的螻蟻進化史,以及無限自我分裂的大魔王,這些雖然都很有趣,但囫圇吞棗塞進一部兩小時的電影裡,難免顯得太粗糙,其粗糙程度完全反映在此作差強人意的電腦特技部份裡。 反而整部電影最出色、最搶眼之處,是驚艷三十年的 Michelle Pfeiffer 個人演出。實不相瞞,比起蟻俠與黃蜂女,她可能才是此片的真正女主角(按設定她也是真正的初代黃蜂女)。由於綠幕拍攝部分都很弱,弱到完全不像一部 2023 年的 Marvel 商業大片,更突顯出全片沒穿過「戰鬥服」亮相的 Michelle Pfeiffer 如何憑著豐富多變的眼神和迷人的肢體語言,於戲裡戲外成為整個量子世界的焦點。雖有不少觀眾盛讚新加盟的 Kathryn Newton 青春漂亮,但在 Michelle Pfeiffer 旁邊,頃刻可見演員魅力的差異。沒想到作為第五階段的首部作品,《量子狂熱》居然依靠 Michelle Pfeiffer
OASIS|紅眼:《敲敲門》:荒謬到盡頭就會有人變節
假如,要形容一部電影最大的不足之處就是它所有東西都太多,Damien Chazelle 新作《巴比倫:星聲追夢荷里活》(Babylon)就是近期一個好例子。 長達 189 分鐘的荷里活史詩式興亡錄,細數默片黃金年代到有聲影視的電影潮流起落,從荒淫糜爛一夜成名到一切聲色犬馬燈紅酒綠皆成過去。由於都是 Brad Pitt 和 Margot Robbie 主演,都是寫給「電影」的情書,很難不聯想到 Quentin Tarantino 的《從前有個荷里活》(Once Upon a Time in Hollywood)。兩片相比,QT 像是寫了一封童年小影迷的情書,《巴比倫》則展露了作者的巨大野心,全片幾乎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示愛」的空間,但實在太多太滿,譬如對白太密集,角色情緒太極端,不是大醉大哭就是大喜大悲,每個場景都太多人,演員走位太多,多到一直處於帶著鏡頭移動的狀態,片長已經超過三小時,但每個細節都不能怠慢,都要豐滿。結果,就是拆開來看很精細,放在一起卻異常雜亂,像一盤什麼都有的雜錦鍋,當所有部分都去得太盡,反而顯得嚴重失焦。 就算是一封寫給「電影」的情書,都是一封要讀三小時而且訊息量過多的情書,如果這是真愛,而不是單純展示浪漫華麗的文筆詞藻,示愛者宜考慮一下對方會否看得太累,心生煩厭。 跟《巴比倫》相反,要形容一部電影最聰明的地方就是它夠膽什麼都沒有,沙也馬蘭(M. Night Shyamalan)新作《敲敲門》(Knock at the Cabin)就是近期另外一個好例子。 人稱影壇神經刀的沙也馬蘭,歷年作品都常一半壞、一半怪,僅一線之差,《敲敲門》是他簽名式的低成本小品,猜一個謎,扭一次橋,就是一部戲,全片拍攝規模加起來估計還不及《巴比倫》的開首一分鐘,但神經刀有著不知哪來的自信,甚至稱得上是狂妄,《敲敲門》改編自 2018 年出版的美國驚慄小說《在世界盡頭的小屋》(The Cabin at the End of the World),四名貌似邪教瘋子的不速之客突然到訪一間鄉郊小屋,然後跟一對同志戀人和他們領養的兔唇女兒說出謎題:世界末日近在眼前了,唯一解救辦法就是你們自相殘殺,殺死其中一人。你們動手吧,一命保蒼生。 觀眾的反應大抵就跟他們面前那對同志戀人一樣,傻的嗎?果然發神經!稍有智商都會覺得荒謬無稽,甚至無聊。但荒謬的事情只要一直荒謬到盡頭,無聊的故事謎題只要一直無聊 90 分鐘 —— 當然,導演只靠幾個角色一間屋,營造懸疑氣氛的技巧實在很好 —— 然後這個荒謬無稽、絕頂無聊的世界末日奇談,就會無中生有,弄假成真。因為人性就是那麼脆弱。 看到結局的那一刻,其實並不是太喜歡這個故事,覺得兩手空空賣弄小聰明,不過這確實很符合沙也馬蘭的作風。但散場之後,認真再想了片刻,又覺得耐人尋味,是個挺有意思的作品。來歷不明的幾個陌生人,說著一個侮辱智商的世界末日謠言,只要是正常人都會覺得荒謬無聊,絕對不可能相信,故事裡的同志戀人最初都是這樣想。但他們到底是幾時開始有所動搖?是自己已經被動搖,還是逐漸察覺到身邊最親密的人已經變節?那些一直被認定是錯的事情,是幾時開始屈服、妥協,倒戈承認是對的呢?即使什麼都還未發生,恐懼都會磨蝕意志,將信念扭曲,日久見人性,就已經足夠摧毀一個善良人。 難以置信的事情從荒謬無稽成為真實,是會憤怒、會難過,但並不是完全無法理解對方為何會被一個荒謬無稽的原因玩弄,捨棄了最初大家堅守的立場。到最後,世界末日與否都根本不再重要,因為我們必有一人將會背叛對方,或被對方出賣。因為人性就真是那麼脆弱。這是一個看起來實在沒什麼特別的懸疑故事,結果想完一遍又一遍,又好像寫我所想,描述著一些正在身邊默默發生的事情。荒謬是日常,變節的事情每天都有,原諒我已不再驚詫,已經接受了這些荒謬的、無聊的事情。沙也馬蘭真不愧是個深藏不露的導演。
OASIS|紅眼:《隱閉中年》:把一台原廠紳寶改裝成雪佛蘭
雖然都是法庭劇,但《毒舌大狀》和《正義迴廊》故事主題相距甚遠,除了票房數字成績,確實沒有很大的可比性,正如周冠威的賀歲喜劇《 1 人婚禮》跟上一部紀錄片《時代革命》也無從並論。不過,同檔期上映的老牌影帝湯漢斯(Tom Hanks)新作《隱閉中年》(A Man Called Otto),便有一個不能忽略的比較對象。因為湯漢斯飾演的奧圖(Otto)還有個年長幾歲的哥哥,他是 2015 年的《想死冇咁易》(A Man Called Ove),由瑞典演員 Rolf Lassgård 飾演的奧維(Ove)。 改編自瑞典作家 Fredrik Backman 同名原著小說的《想死冇咁易》,當年便一鳴驚人,獲選入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堪稱北歐電影揚威國際的代表,會被荷里活片商洽購翻拍並不意外,而《隱閉中年》從劇本細節的修改,以至湯漢斯的重新演繹,也毫不遜色於舊版。個人認為,兩部作品是近年最具體的文本對讀,建基同一劇本之上,卻充份展現了近代備受影迷追捧的北歐電影風格與典型荷里活商業製作的鮮明落差 —— 奧圖與奧維兩兄弟之間的電影語言鴻溝。 瑞典原廠,運到美國/荷里活改裝轉售的《隱閉中年》,除了結局處理不同,還有一些顯而易見的「美國化」細節,譬如主角名字從奧維變成奧圖,好鄰居從伊朗少婦變成墨西哥大肚婆,座駕從瑞典車紳寶變成美製雪佛蘭,這些入鄉隨俗的小改動,剛好反映了兩作之間的同曲異工。舊版《想死冇咁易》裡,我特別記得奧維和鄰居因為買車而鬥氣幾十年的故事,兩人本身同聲同氣,彼此都認為難得在小鎮上遇到跟自己性情相近的知己,但他們唯一的分歧就在買車喜好上:一個喜歡紳寶,另一個喜歡富豪,即是瑞典國產車打吡。兩人表面不和,其實又臭味相投,多年來如何換車都是買死同一間車廠,別無二心。終於,主角好不容易放下成見,想與鄰居和解,對方卻興奮表示剛剛買了一台全新的寶馬。「這是對我終極的背叛。」奧維嫌對方做人沒原則,終究不是自己同路人,從此斷交不相往來。 荷里活版《隱閉中年》同樣保留了這一場戲,但重要性相對不高,而且有少許改變,變成兩大美國車廠福特和雪佛蘭,鄰居最後則換了一輛豐田。這個很「美國化」的調整,看似合理,但正正有著微妙的差別。北歐版本裡,兩個鄰居情迷瑞典車,除了出於支持國產品牌,也象徵著他們堅持小眾格調,不被市場主流牽著走,買車如做人,也對照了他們最初的生活態度。但在荷里活版,要知道雪佛蘭和福特都是美國以至全球最暢銷,而且以流水線大批生產聞名的現代工業象徵,他們的選擇和美學堅持,說穿了就是整個資本主義社會最主流、最受歡迎的商品。 當然,並不是要討論從紳寶變成雪佛蘭的買車哲學,但某程度上見微觀著,它無疑是兩部電影最大的差異。比起數年前的《想死冇咁易》,湯漢斯的版本便明顯少了幾分厭世孤僻,卻多了幾分對人情世故的刻劃。奧圖被改造成不像兄長奧維那麼惹人/觀眾討厭的老頭子,而故事重點亦從他自殺不遂、對社會諸多抱怨,做人要講原則等等,轉移到鄰里關愛,守望相助,描述角色如何改變處世態度,重新與人溝通共處。愛人如己,相信是全球經歷疫情洗劫後的普世覺悟,《隱閉中年》明顯抓緊了這一點。 情節經過重新編排的《隱閉中年》,無論是搞笑的部份,催淚的部份,角色的心理轉變,以及最終所帶出的公共訊息,都比舊版《想死冇咁易》更為完整、圓滑,同時亦很符合一部荷里活商業電影的基本格局,就是迎合主流觀眾不能有悶場、不能簡陋的消費者心理,於是它節奏準確,內容豐富,起承轉合齊全,從劇本到場景佈置都務必填得很滿。荷里活製片工場與美國車廠的流水線生產,其運作模式一脈相承,《隱閉中年》便示範了如何將一台瑞典原廠紳寶,一名孤獨怪人的晚年小傳,轉運到美國重新組裝成一部溫馨感人的佳作。 但動人的故事從來都多,也其實幾經計算,廉價實惠,即使湯漢斯演繹精彩,此作扭轉了他最近逢片必爛的情況,個人而言,還是比較喜歡瑞典小鎮的奧維多於開雪佛蘭的奧圖,以及那種平淡而枯燥得來有點獨特的悶騷。相信村上春樹和濱口龍介都會認同,《Drive my car》裡男主角情有獨鍾從一而終的愛車,也是一台紳寶。
OASIS|紅眼:《上流落水狗》:道德低地新低點
當代嘴賤毒舌王,瑞典導演 Ruben Östlund 幾年前已憑著《方寸見人心》(The Square)鋒芒畢露,寸盡眾生相,稱霸國際影壇。但個人而言,對前作過多的炫技與尖酸刻薄的所謂黑色幽默,始終不算太喜歡。那時還覺得康城評委果然都會沉迷這種打嘴炮作品。然而,意想不到地喜歡 Ruben Östlund 再度贏下康城金棕櫚獎的新作《上流落水狗》(Triangle of Sadness)。別以為是因為前作玩到過晒龍,今次稍有分寸,懂得收斂了。剛好相反,毒舌鬼才完全沒有藏鋒斂鍔的意圖。沒錯,前作已經太寸、太過火,但其實是還未夠癲。《上流落水狗》癲在舉一反三,將三部作品的腹黑份量濃縮進同一部電影,感覺像一杯喝到頭痛的特濃黑咖啡。 電影被切開了三個部份,單獨去看的話,每一部都覺得熟口熟面,就像 Netflix 真人秀《慾罷不能》與沉船戲經典《鐵達尼號》與荒島落難記《劫後重生》的混合體。網紅、富豪、船員、船長、清潔工,窮人有錢人白人黑人客人主人,每一部份都將這些角色的食物鏈架構倒轉一次,而每一次建立了某些權力階級關係,轉眼間就會打破。最初自以為是 influencer 的網紅情侶,人前人後主從關係先有一變,到一轉章被邀請上豪華郵輪,兩人打卡扮嘢之際,旁邊卻是一群軍火商和賣屎佬(俄羅斯資本家),面對真正賺大錢的 big boss 們,他們由幾百萬 followers 變成一粒塵都不是。然而,這群不可一世的富豪,又同樣以為郵輪上的一切有錢即可玩弄,結果他們才是鏡頭前被羞辱、被玩弄的對象,暴風雨下全部暈船浪,嘔吐大作,任人宰割。終日醉酒,自稱馬克思主義者的癡線佬船長才是掌握眾人生死大權,食物鏈的最高點。 結果豪華郵輪被炸毁沉沒,眾人流落荒島,食物鏈架構又再轉章,嘴炮船長一去不返,剩下的幾個富豪網紅都是求生能力接近零的廢物。唯一懂得捕魚生火的女清潔工,從此變成主宰他們的真正主人,甚至重新劃分親疏與階級,建立了只有幾個人的母系社會。故事裡的權力籌碼一變再變,譬如一開始是計算社交網頁上的按讚點擊率,後來是說真正的財富,再後來是看誰能不暈船浪,清醒到最後 —— 最後,是用求生能力衡量有沒有生存價值。某程度上應驗了黑格爾的主奴辯證,主人的皇冠並非絕對,隨時會被褫奪。網紅最終變成男妓,富豪只是等待施捨的乞丐,清潔工更一度以為餘生留在荒島上可以做土皇帝,將平時那些頤指氣使的富豪踩在腳下,將網紅小鮮肉當作寵物。但一切堅固的都將會煙消雲散,原來荒島根本不是荒島,剛勃起的權力一下子就崩塌癟萎。 相對《方寸見人心》的刻薄嘲諷,其實《上流落水狗》有過之而無不及,但舉一反三的故事佈局著實是一妙算,每一部份都將角色推到最癲狂的狀態,但一轉章,便將所有角色關係倒轉,然後再來一次。反轉再反轉,由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劇情嚴重過火,卻仍然在情理之內。因為批判剝削別人的人最終都會變成被批判、被剝削的人,人人有份,沒有道德高地,無個好人。 唯一過火的地方,是電影有著許多挑釁角色和觀眾忍耐力的惡毒設計,譬如角色談話期間會一直聽到蒼蠅飛過耳邊的聲音,還有模仿郵輪遇上暴風雨的持續十幾分鐘搖晃鏡頭,一眾富豪起初故作鎮定,繼續吃喝,不到片刻已經全員崩潰,不顧儀態,當場大嘔特嘔,就連隔著銀幕坐在觀眾席都看到反胃。(首映場特意安排了嘔吐袋給觀眾,以為只是宣傳噱頭,其實以備不時之需。並非貶意,是名副其實睇到想嘔。)但看過《方寸見人心》和《上流落水狗》,都明白導演的作風就是不理會你的感受,就是要你尷尬不堪,甚至好難受。恃才放曠,擺明玩嘢,令人又愛又恨,入場前要有心理準備。
OASIS|紅眼:《法貝曼:造夢大師》:史匹堡的青春頌
相對近期不少值得支持的本地電影,或者《法貝曼:造夢大師》(The Fabelmans)是個比較冷門的選擇。 將《夢斷城西》重拍一遍,以《西城故事》(West Side Story)紀念已故父親之後,影壇名宿史提芬.史匹堡(Steven Spielberg)再交出了自傳意味濃厚的作品。《法貝曼:造夢大師》的故事,就從回憶中父親如何把自己帶入電影院開始。戲院大銀幕的影像震撼一下子便懾住了「他」的小眼睛,從此入魔不能自拔,喜歡看電影,更喜歡拍攝、製作、剪接,用電影代替「他」的小眼睛觀看世界。但這部關於史匹堡的半自傳電影,不只想要歌頌自己一生的電影夢,也是一部真情流露的成長日記,讓時光倒流五十年,剖白了許多少年時期他一直藏起來的秘密與傷痛。 從小經歷父母離異,成長過程飽受排擠,而他幾經掙扎還是無法捨割電影創作,用鏡頭去說話,既可以全程投入找到屬於自己的世界,同時又抽離旁觀,讓他後退一步與不堪面對的現實保持距離。既不需要煽情與共鳴,也不是要觀眾同情他的成長坎坷,驀然回首,他大抵已經不覺得悲慘委屈,要告訴觀眾的是,千帆過盡,唯獨電影世界的魅力,足以填補所有人生的跌宕與失落。電影像是救贖,但它不是興趣,而是狂熱,是藝術,也所以它是痛苦和寂寞的,要忍受它,然後成為它。如同故事裡「他」對父親的各種不滿,「他」憎恨父親為了事業放下家庭,「他」怪責父親懦弱,無力挽回婚姻,而且從不去了解自己的電影夢。但電影展示了兩個平行時空的史匹堡,一個是年輕時不了解父親的「他」,而另一個正是以鏡頭去說話,用電影講述了自己眼中的父親的史匹堡。父親是「他」心裡的一根刺,但很多年後回頭再看,又同時有著一種無法離棄的憐愛。因為父親都是痛苦和寂寞的,跟他一樣。 作為一部「半自傳」,純屬虛構的大前提,說明了史匹堡仍然保護著、深愛著故事裡的那些人事,他們都可能不是真的,只是導演一廂情願的想像。譬如母親與父親好友出軌,這也成為「他」與母親漸生嫌隙,厭棄自己家庭的最大原因。還有不甚愉快的高中校園生活,被同學霸凌與初戀的經歷以外,隱約藏起了曖昧的同性情誼。往事如煙,但「他」始終放在心裡,史匹堡很懂得體諒他人之痛,直到父親死去,自己亦已老去,就在一部很有可能是他的最後作品裡才將一切娓娓道來 —— 就像男主角在畢業舞會的戲言:「我會永遠保守這個秘密⋯⋯直到我將它們拍成電影為止。」 當然,不是所有親身經歷,改編自真人真事的作品都能夠真摯動人,有時更可能當局者迷,將私密的情感創傷過度放大,結果失焦。或者,就如經驗老到的史匹堡,也得費盡一生才想到如何以最好的形式,將自己的童年往事拍成電影 —— 就是關於電影。老導演的成長故事,就在小伙子應徵電視台助理,剛踏進片場的那一天結束。初出茅蘆的史匹堡,居然在片場遇見了那個年代的影壇名宿約翰福特(John Ford)。而且,全片最精彩的這一幕,更是由另一位著名導演大衛林治(David Lynch)扮演的約翰福特。能夠邀請大衛林治於幕前亮相的導演不多,能夠令大衛林治答應演出的角色就更少了。但因為史匹堡,因為他遇見的人是約翰福特,算是成就了一段同代電影人的情誼。史匹堡與大衛林治其實同齡,於是這一幕對話的意義更深,它不單單是難忘的美好回憶,又彷彿是老導演本人跟過去的自己一起暢談電影。 就像山田洋次在《電影之神》回望自己年輕時在松竹製片廠所捱過的青春日子,懷念他的電影女神原節子,致敬他心目中的「電影之神」小津安二郎,《法貝曼:造夢大師》同樣是史匹堡一段赤裸而真摯的個人回憶錄,儘管已是半世紀前的舊事了,但仍然足以燃起每個創作人內心的那團火。 可能會再拍續集?作為史匹堡的影迷,無論有否續集,都只是希望他能繼續 Keep Rolling,好好拍電影。
OASIS|紅眼:《黑豹 2:瓦干達萬歲》:那是一個帶著哀傷的致敬手勢
早已成為票房保證的 Marvel 超級英雄電影,如今再拍多少部續集都不會是什麼新聞,甚至出現一些反效果。近年電影、電視劇兩邊不斷推出「第四階段」新作,惟一直勝在數量,質素與特色欠奉,難以重返過去巔峰之餘,同系作品已經多得讓人感到疲倦。然而,跟《奇異博士 2:失控多重宇宙》和《雷神奇俠 4:愛與雷霆》這些標準的 Marvel 式「續集」截然不同,隨著《黑豹》男主角 Chadwick Boseman 兩年前罹癌逝世,當時已有影迷質問,是否真有再拍續集的必要?而且又可以交出一部怎樣的作品?劇組最終不考慮易角,也放棄了讓 Chadwick Boseman 象徵性健在,卻選擇了一個較「後設」的處理手法,就以演員/故事主角不敵病魔,抱憾而終,作為另起新章的開場白。再厲害的超級英雄,再先進而精良的未來科技,到頭來仍然無法扭轉凡人的生老病死,在這樣獨特的悲劇氛圍之下,續作《黑豹 2:瓦干達萬歲》注定會是一部無比沉重、艱難而且任重道遠的作品。 電影需要同時處理三個任務:這是一部替所有影迷哀悼前作主演者的紀念電影。這是一部面對真正主角的永久缺席,由眾多配角與新角色繼承遺志的續篇故事。同時,這是一部必須摒除鬆散兒戲荒腔走板,再次回到戰爭、種族與仇恨這些嚴肅議題的 Marvel 超級英雄電影。 個人認為,於《復仇者聯盟:終局之戰》過後,所謂 Marvel 英雄宇宙已逐漸淪為非常劣質的科幻電影生產器,從那些華麗而枯燥的視覺效果,為賦新詞(續集)強說愁的無聊危機、角色衝突,都足以展現整個系列的墮落。但 Chadwick Boseman 的猝然離開,至少為《黑豹》續集帶來一場無法逆轉,而且戲裡戲外都難以一笑置之的衝擊。電影有著許多先天缺陷,譬如配角演員略為缺乏獨挑大樑的魅力,為連結眾多舊角色而另起新章,將劇情主軸轉移至瓦干達與瑪雅文明水底王國的處理也很生硬,但總算擺脫了奇異博士和雷神奇俠那些盲目追求繽紛奪目的超銀河、跨時空歷險旅程,也不再沉迷於複印電影彩蛋與多元宇宙噱頭,沒採用任何電腦特技讓已故演員死而復生,卻認真描繪了瓦干達國王鐵查拉駕崩之後身邊人事的變異,尤其是失去他們的守護神、精神支柱,超級英雄的形象和理念一再被動搖,斷弦再續的後傳故事,便以一眾角色的軟弱與堅強、善良與瘋狂、恐懼與團結,重新回答一部斥資數億的全球賣座科幻片,應該承載多少具有價值的內容。 無疑《黑豹 2:瓦干達萬歲》是一部難度偏高,但最終並非十分出色的續集,特別是前作《黑豹》於回應種族議題、反戰等方面引起了極大迴響,續集始終無法與之媲美,不過,明顯看到導演、劇本以至一眾演員,都費盡心思設法回應觀眾的失落與期待,回應演員/故事主角的離世,以及回應留下來那些角色的未來路向。 Wakanda Forever(瓦干達萬歲)不但從故事裡的民族口號變成電影標題,更延伸為一股已然破落的意志、身份覺悟。然而,它不再是前作那種全然激昂的吶喊,而是帶著更多的無助、迷惘和陰暗 —— 幾年前,大概每個 Marvel 影迷都總會模仿一下《黑豹》裡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的經典動作,如今確實很少人會一臉興奮這樣做了,它很酷,但大家都知道那是一個帶著哀傷的致敬手勢。它讓我想起一些歷歷在目的悲絕呼喊,類似的聲音,直到打出片尾字幕之後仍一直在我腦海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