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眼】:自己電影自己上
近十年來,香港並不是沒有新戲院開幕,但確實從來沒有像「高先電影院」的開幕那麼轟動。
受到疫情影響,全港戲院自去年底熄燈停業,兩個多月之後,農曆新年前夕,社交距離終於放寬。年初七映期重開,無論新戲舊戲,拳王、女俠還是拆彈專家,都一律爭先趕場,但電影界的盛事,電影其次,而是堅尼地城的「高先電影院」亦趁著復業之日,開張大吉。
高先電影,俗稱「高登先」,過去廿多年主力負責電影發行及宣傳工作,直到近年開始真正涉足電影出品,是否票房大賣?跟宇宙最強的《葉問》相比當然有距離,亦遠遠及不上進帳以億為單位的鉅資合拍片,但從早年的《狂舞派》、《十年》、《一念無明》,到去年逆市小陽春的「高先三寶」《金都》、《叔叔》和《幻愛》,「高登先」獨樹一幟的本地薑路線,已相當明確。但距離目標尚差關鍵一步,就是打正旗號,擁有自己的戲院。
「高登先」想開自家戲院,不是一朝一夕的念頭,早已聽過高先創辦人曾麗芬一直有此心願,如果是在八、九十年代經濟蓬勃的香港,開戲院就跟開戲一樣容易,但「高登先」生不逢時,這十多年來本地電影市道萎縮,同行北上另謀出路已成趨勢,留在香港的本地薑,開戲都不易,開一間戲院,更是押下重注的決定。據聞「高先電影院」在選址和集資過程遇到不少挫折,籌備經年,終於找到堅尼地城一個好舖位,怎料到埋門一腳又遇到疫情,戲院幾度停業,無限期燒錢,有投資者看淡前景,唯有退出。
世界原來不像你預期,當許多香港人都暗自盤算著幾時離開,心裡早有移民計劃之際,「高登先」卻在最壞的日子,做最好的事情。偏偏在市道最差、經營環境最不明朗的時勢開戲院,除了圓夢之外,都是陰鬱黯淡下一件振奮人心的大城小事。說是小事,是因為「高先電影院」只屬於小型戲院規格,四廳 280 座,實在不大,而且也不是最先進。要追求華麗視聽感官的話,有其他選擇。但「高先電影院」對今日的香港來說,還是有它的特別之處,首先是因為西環一帶多年來都沒有戲院,於社區格局上有其實際價值。而且,這一間落戶堅尼地城的新戲院,一點也不離地。「高先電影院」是地舖,而不是跟大型商場連體經營的戲院,開宗明義自成一格,在今日香港絕無僅有。曾幾何時,香港的舊戲院大多是地舖,但隨著時代改變,已幾乎被淘汰絕跡(碩果僅存的舊時代產物,又因為這一年的疫情影響再少了幾間)。「高先電影院」雖然是新的,但對我來說,它的真正意義,是一份舊香港的情懷。
當然,情懷只是情懷,香港電影業已經今非昔比,單憑一間發行商、一間戲院,未必能夠拯救世界,但起碼可以自救自強,從製作、發行到排片,從頭到尾一手包辦,獨立營運。自己電影自己上,無論要上什麼電影,映期要多久,都是自己話事。不受旁人支配箝制,不需要妥協,自主自決,這一間戲院,對今日香港來說意義深遠。會明白的人,就會明白。
從上游到下游、生產到推廣,全部業務自己攬上身,不假外求,這種營運概念是很香港精神。過去香港影業競爭激烈的年代裡,都確實有過這種「一條龍」的本地電影巨頭,但最終,是因為對本地觀眾失去信心,或是覺得外面的世界商機更多,他們自行放棄了本身擁有的優勢,轉投合拍片,開拓更大的觀眾市場,隨之而來是愈來愈多的限制、規例,愈來愈少的自主空間。同行放棄了的優勢,高先電影用了許多年才爭取得到,但可能正是因為一切得來不易,才顯得更為珍貴。
「高先電影院」開張之日,選擇了同日首映的《狂舞派 3》作為開幕電影,除了是自家出品,其象徵意義亦不言而喻。畢竟「高登先」與《狂舞派》的故事世界一脈相承,電影某程度上就是電影公司的寫照。當年「高登先」初涉電影出品,開拍《狂舞派》,談夢想、談奮鬥,同時藉此鼓勵「自己的電影自己撐」,有意重振本土電影風潮。
相距八年,今日的《狂舞派 3》,仍然跟「高登先」同聲同氣。新的故事,轉生到另一個平行時空,當青春不再,追夢與激情以外,《狂舞派 3》道出了面對殘酷現實、迎擊商業世界的步步為營。創業難,守業艱難,守住當初的夢想更艱難。一舉成名,但再而衰,三而竭,有人妥協,開始墮落,有人灰心失落,有人選擇離開發展。但亦有人留下來繼續掙扎,重拾初心,艱險我奮進,用自己的方式對抗霸權。
順境璀璨的年代,急功近利人人都會,正如青春勵志的故事,無人不喜歡。但只有逆境波,才是毅力和熱誠的考驗。世道艱難,黃金時代不復返,願意放手一搏,奮進又多情「高登先」,或者本身就很「狂舞派」。
香港電影已死,其實說了好多年,但都一直未死。但願香港人也是。「高先電影院」第一日開張,便去了看《狂舞派 3》。過去我極少會去堅尼地城,往後可能頻密一些。還有,我亦極少收藏電影票尾,但「高先電影院」這一張,既是新開張,又是第一張,實在不捨得亂丟。算是一個時代的見證。撥開迷霧見青天,我看電影,又好像看到一個希望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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