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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眼】:《智齒》— 繁華盡落,剩下一座沒有色彩的垃圾之城

在這躁鬱而毒熱的一年,拍得最出色的幾部港產片都有個共通點,就是可以找到林家棟的身影。他是《手捲煙》那個不問風雨、只講義氣的老江湖,是《殺出個黃昏》那個用誠意打動謝賢復出,拍出夕陽喜劇的幕復監製。而在鄭保瑞執導的《智齒》裡,他是一個落魄怨憤,夾在人性善惡之間的中年警察。他叫斬哥,一半可惡,一半可憐。

 

《智齒》籌拍多年,一直被視為鄭保瑞「浪子回頭」,重拾他早期港產片黑暗風格之作。電影早前做過幾次優先場,有特別標明是黑白放映版本,未知 11 月正式上映時會否有黑白及彩色兩個版本給觀眾選擇。據鄭保瑞在映後座談所說,《智齒》從構思到拍攝過程都一直是彩色的,但到了最後剪接階段,來來回回始終覺得電影未算完成品,苦惱良久,發現問題原來不是它缺少了什麼,而是本身有太多色彩。

 

拎走所有顏色之後,便順理成章讓電影退化回到一個污糟邋遢的香港。血腥陰暗暴力憤怒仇恨,無處不在,亦無處可逃。

 

這幾年間,許多本土電影都想用社區觀照整個城市的迅速變異,譬如說,同年上映的《狂舞派 3》和《濁水漂流》就分別聚焦觀塘和深水埗的民生及拆遷重建問題,但無論作為一個都市寓言還是寫實批判,個人認為始終拍得太過乾淨。可能鄭保瑞更偏執,情願捨棄宏觀,放低一套精巧說教的形式。這跟個人經歷多少有些關係,近年鄭保瑞轉戰中國市場,確實在最後的合拍片熱潮裡找到機會,票房上億的《西遊記》拍完一集又一集,已經手握幾部國產大片,但據說就是在拍《西遊記》的時候,他忽然想到要回香港拍《智齒》。多年過後,回歸香港,鄭保瑞把這個南方的潮濕城市看得更微小,削得更尖銳。《智齒》鏡頭下的觀塘和土瓜灣,用鄭保瑞的電影美學,其實更像一個鬥獸場。最狹窄的囚籠裡,反而窺見人性最善最惡的選擇。

 

電影的最終版本只剩下黑與白,但人性的善惡從來不只兩面,像鄭保瑞所解釋,黑與白的世界,更易將人物和場景融為一體,構成一個混沌狀態。人性就在混沌之中,報仇是人性,贖罪是人性。因為人會犯錯,所以過火是人性,癲狂是人性。後悔也是。犯錯而無悔,其實才是最無人性。

 

觀眾普遍都看得出《智齒》是鄭保瑞繼《軍雞》和《狗咬狗》之後再一次嗜血成癮,暴烈電影美學的回歸。事實上,或者要回溯的創作年期再早一點,在《怪物》、《恐怖熱線之大頭怪嬰》這些作品中,鄭保瑞已展示了他的電影世界很污糟,於發達城市建構中那些揮之不去的、藏在縫隙的各種惡質與瘴毒,都被翻出來。他是一位草根階層出身的電影人,見識過香港就有這樣光怪陸離,但真實的一面。

 

面朝一個巨大的電影市場,鄭保瑞轉而回來拍香港電影,應該說,用電影拍下香港。璀璨繁榮紙醉金迷的城市景觀通通不見,在這部電影裡,見得最多就是垃圾,香港從來是一座垃圾為患,靠不斷堆填土地得來的城市。其實是一座垃圾之城。多的不是致富商機,再不是萬惡的金錢,而是隔著銀幕都聞到惡臭,遍佈城市每個角落的垃圾。

 

但沒有事物從一開始就是垃圾,垃圾是被棄置之後才會成為垃圾。鄭保瑞形容,這是《智齒》的創作契機,他就是要拍一些被城市宏大景觀所棄置的人和事。故事裡面,林家棟飾演的斬哥,他失意厭世,討厭到處是垃圾的香港,認為那些「不正經」的邊緣人,毒販、妓女、黑社會流氓,就是垃圾。親人以外,旁人都不過是死不足惜的垃圾。典型執法者的思維。但新來的拍檔跟他不同,這個良心警察嘴裡搖搖欲墜的智齒,本身或代表著人性的內在掙扎,所以會痛,但智齒打脫了出來,變成垃圾就不痛了。智齒落地,變成垃圾。良知落地,淪為垃圾。斬哥最終成為垃圾。失去了價值的香港也是。

 

電影那種痛,不單是血肉模糊造成視覺感官上的痛,有另一種痛,叫幻痛。就是當失去了身體某一部份之後,你的記憶和意識卻以為那個部份仍然健在,所以就會痛。失去了親人的變態殺人犯,從小失去了左手(失去了情慾)的女毒販,失去了妻子的斬哥,都同樣活在這種痛楚裡。

 

劉雅瑟飾演的毒癮少女王桃,本身不理解這是一種怎樣的痛。我都真心誠意道歉了,我願意贖罪,甚至為了贖罪不惜豁了命出去,為何對方就不肯放下傷痛,講句原諒,好好和解。最後她就明白,因為這種失去的痛,是永遠無法用其他東西填補。

 

鄭保瑞說電影再不拍就拍不到,因為原著小說版權到期,因為有些東西在香港已經沒有了。但菲林裡面仍然有。我想,除了是指電影上映前已清拆的裕民坊,還有許多其他我們已經失去了但總是隱隱作痛的人與事。

 

 

關於作者 / 紅眼

紅眼 —— 專欄作家,影評人。藝文青總編輯。寫電影、電視劇、流行文化。寫小說。散見明報、立場新聞、商台903、端傳媒、虛詞、週刊編集、天下獨評、Madame Figaro 等。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冠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