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眼】:《孤獨的美食家》— 蕭條時代的城市散步者
睽違兩年,東京電視台的著名深夜劇《孤獨的美食家》第九季終於開播。國民大叔松重豐飾演的井之頭五郎,自 2012 年起已營營役役走到 2021 年,如今仍是與世不爭、務實平凡的小資商人。無論世道如何變遷,始終都是喜歡獨來獨往,終日奔走各地親自處理業務。當然,拼搏工作從來不是五郎的人生目標,更不是此劇讓我念念不忘的賣點。為口奔馳的中年大叔,總是穿著沉穩而不光鮮的通勤西裝,辛酸勞動過後,日復一日,憑直覺走進簡樸的平民食店,以精製的澱粉質犒賞自己,作為資本社會的小齒輪,他唯有依靠炸豬排和燒肉的油脂來潤滑。風塵僕僕的坐下,然後飢腸轆轆的放縱大嚼,認真看待每一頓飯,隨處而安,卻從不馬虎,倒是有種獨行俠的浪漫。
雖說《孤獨的美食家》已成為公式美食劇,但今日看來還是別有一番情懷。畢竟,兩年的暫別,確是前所未見的沉重。對上一季《孤獨的美食家》是在 2019 年底播完,剛好緊接疫情爆發、全球封城,恐慌至今仍未解除。五郎復出,他的草根日常,那些烤煮煎炸、熱湯冷麵的食事見聞,對許多香港觀眾來說,某程度上是對「鄉愁」的望梅止渴。
而好不容易來到第九季,表面上每一集都走相同的情節套路,但其實不是真的沒有改變。或者,是變化不在角色與劇情,而是整個世界都變了。《孤獨的美食家》本來就是半真人劇場,角色和情節虛構,但食店及其菜式都是真實存在,而且實地取景,因此,劇集自身便是一個帶有時效性的註腳。今季雖沒特別標註、或直接提及任何時間與歷史大事,但見所有角色都戴著口罩,食店亦在座位之間擺放了透明膠板,不需明確交代,至少有很大部分是反映疫情之下日本今日的真實面貌。而且,儘管五郎過去便經常造訪人跡罕至的鄉鎮小區,但鏡頭掠過,商店街冷清,白天人車疏落,周遭店舖不是關門就似是停業,還是悄然觀照了日本當下不景氣的社會現況。
城市彌漫著一片淡淡的蕭條氣氛,唯獨劇組和劇中角色,於巨變之中仍處之泰然,保持著饞嘴小人物的細碎日常。面對疫情和經濟滑坡,五郎像不變就能應對萬變,戴著口罩走過蕭條街道,繼續尋找他心目中無堅不摧的平民美食。
若無其事活下去,而愈微小的生活日常,愈見人情厚重。在這一季,劇組特意安排了五郎重遊舊地,回到過去幾季他曾經到訪的食店。蕭條時期人心離散,日本大型百貨公司倒閉的消息,幾乎每日都會聽到,憑一門手藝小資經營的地方食店,要生存下去更見困難。故事裡面,五郎像一直對世事漠不關心,只是剛好順路經過,趁機會回味一番。但今日我們都明白,重逢從非偶然,甚至也不再是必然。或者推門而進,為彼此的別來無恙點頭一笑,是他們鏡頭前不便說穿的心底話。
五郎既是憑直覺行事的美食家,亦是一個城市的散步者。用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說法,即是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倒沒有陳義過高,熟悉《孤獨的美食家》的話,都應該知道五郎在大快朵頤之際,腦海間會情不自禁冒出澎湃而感性的內心獨白(還有自帶激昂亢奮的背景音樂)。這一位澱粉質詩人的獵食遊歷,本就意味著在某個安穩而成熟的資本主義社會,只要沿著城市規律和發展佈局,便會得到勞動回報,找到坐下來品嚐一頓安樂茶飯的餘裕。但疫情之下,發達資本主義時代面臨分岔時刻,它會走向崩沒(商舖倒閉),或是迅速轉向另一股商機(外賣點餐、自家煮食的新潮流出現)。但見周遭環境劇變,要像五郎這樣維持相同的平實步履、隨處而安,其實並不容易,甚至是逆流之下的掙扎。
過去我總認為五郎是苦中求一樂,為萬般平凡的生活尋找一點不平凡的樂趣。今日反而更相信,沒有靈光依賴的不平凡日子裡,平凡本身就是一種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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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嘴賤毒舌王,瑞典導演 Ruben Östlund 幾年前已憑著《方寸見人心》(The Square)鋒芒畢露,寸盡眾生相,稱霸國際影壇。但個人而言,對前作過多的炫技與尖酸刻薄的所謂黑色幽默,始終不算太喜歡。那時還覺得康城評委果然都會沉迷這種打嘴炮作品。然而,意想不到地喜歡 Ruben Östlund 再度贏下康城金棕櫚獎的新作《上流落水狗》(Triangle of Sadness)。別以為是因為前作玩到過晒龍,今次稍有分寸,懂得收斂了。剛好相反,毒舌鬼才完全沒有藏鋒斂鍔的意圖。沒錯,前作已經太寸、太過火,但其實是還未夠癲。《上流落水狗》癲在舉一反三,將三部作品的腹黑份量濃縮進同一部電影,感覺像一杯喝到頭痛的特濃黑咖啡。 電影被切開了三個部份,單獨去看的話,每一部都覺得熟口熟面,就像 Netflix 真人秀《慾罷不能》與沉船戲經典《鐵達尼號》與荒島落難記《劫後重生》的混合體。網紅、富豪、船員、船長、清潔工,窮人有錢人白人黑人客人主人,每一部份都將這些角色的食物鏈架構倒轉一次,而每一次建立了某些權力階級關係,轉眼間就會打破。最初自以為是 influencer 的網紅情侶,人前人後主從關係先有一變,到一轉章被邀請上豪華郵輪,兩人打卡扮嘢之際,旁邊卻是一群軍火商和賣屎佬(俄羅斯資本家),面對真正賺大錢的 big boss 們,他們由幾百萬 followers 變成一粒塵都不是。然而,這群不可一世的富豪,又同樣以為郵輪上的一切有錢即可玩弄,結果他們才是鏡頭前被羞辱、被玩弄的對象,暴風雨下全部暈船浪,嘔吐大作,任人宰割。終日醉酒,自稱馬克思主義者的癡線佬船長才是掌握眾人生死大權,食物鏈的最高點。 結果豪華郵輪被炸毁沉沒,眾人流落荒島,食物鏈架構又再轉章,嘴炮船長一去不返,剩下的幾個富豪網紅都是求生能力接近零的廢物。唯一懂得捕魚生火的女清潔工,從此變成主宰他們的真正主人,甚至重新劃分親疏與階級,建立了只有幾個人的母系社會。故事裡的權力籌碼一變再變,譬如一開始是計算社交網頁上的按讚點擊率,後來是說真正的財富,再後來是看誰能不暈船浪,清醒到最後 —— 最後,是用求生能力衡量有沒有生存價值。某程度上應驗了黑格爾的主奴辯證,主人的皇冠並非絕對,隨時會被褫奪。網紅最終變成男妓,富豪只是等待施捨的乞丐,清潔工更一度以為餘生留在荒島上可以做土皇帝,將平時那些頤指氣使的富豪踩在腳下,將網紅小鮮肉當作寵物。但一切堅固的都將會煙消雲散,原來荒島根本不是荒島,剛勃起的權力一下子就崩塌癟萎。 相對《方寸見人心》的刻薄嘲諷,其實《上流落水狗》有過之而無不及,但舉一反三的故事佈局著實是一妙算,每一部份都將角色推到最癲狂的狀態,但一轉章,便將所有角色關係倒轉,然後再來一次。反轉再反轉,由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劇情嚴重過火,卻仍然在情理之內。因為批判剝削別人的人最終都會變成被批判、被剝削的人,人人有份,沒有道德高地,無個好人。 唯一過火的地方,是電影有著許多挑釁角色和觀眾忍耐力的惡毒設計,譬如角色談話期間會一直聽到蒼蠅飛過耳邊的聲音,還有模仿郵輪遇上暴風雨的持續十幾分鐘搖晃鏡頭,一眾富豪起初故作鎮定,繼續吃喝,不到片刻已經全員崩潰,不顧儀態,當場大嘔特嘔,就連隔著銀幕坐在觀眾席都看到反胃。(首映場特意安排了嘔吐袋給觀眾,以為只是宣傳噱頭,其實以備不時之需。並非貶意,是名副其實睇到想嘔。)但看過《方寸見人心》和《上流落水狗》,都明白導演的作風就是不理會你的感受,就是要你尷尬不堪,甚至好難受。恃才放曠,擺明玩嘢,令人又愛又恨,入場前要有心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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