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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ASIS | 紅眼:再看一遍《天邊一朵雲》

OASIS | 紅眼:再看一遍《天邊一朵雲》

過去多年,已經看過幾遍《天邊一朵雲》,蔡明亮的電影我並非全部都看過,但反覆看得最多就是《天邊一朵雲》。戲中幾場介乎藝術與色情之間的經典場面,難免令人印象深刻,譬如在 AV 女優下體前面放一個西瓜,像個巨大而血淋淋的性器官;李康生在柏油路上挖出鑰匙,結果破洞失禁漏水;楊貴媚和一眾女舞蹈員在男廁圍著李康生這個「陽具人」載歌載舞。性暗示鮮明、意識大膽的蔡明亮電影奇觀,往往牽扯到大量城市、身體及創傷經驗的隱喻。最近《天邊一朵雲》被「跳格國際舞蹈影像節」選入片單,再度在香港上映,並且成為國際單元的台灣代表。原因相信是電影裡確實有幾場歌舞片段。蔡明亮的電影總是對白少、動作慢,但從《洞》到《天邊一朵雲》的歌舞部份,總是突兀地營造一種喧嘩熱鬧的夢幻感。當然,官方說法總是把蔡明亮的這幾部作品標籤成「歌舞片」,但肯定不是我們一般所定義的歌舞片。

確實可以把這種將意識流的影像歌舞設計,解讀成戲中角色的澎湃幻想,於言說以外內心另一面的投射。現實與夢幻,壓抑間離與放浪形骸的一體兩面。在台灣讀研究所時,儘管論文題目是關於西方精神分析理論,但我有一個相當熟悉台灣電影的指導教授。因此,艱澀的理論部分雖沒掌握得很好,對看電影的修為倒是獲益良多。領導台灣當代電影發展的三位重要導演:侯孝賢、楊德昌和蔡明亮,他總是喜歡把三者的作品分別視為「想像——符號——真實」三層結構的引例,而蔡明亮就代表真實。按此排位,不難想像蔡明亮電影的位置比起侯孝賢和楊德昌還要獨特一些。(前幾年,終於結集成書,書名就叫《你想了解的侯孝賢、楊德昌、蔡明亮:但又沒敢問拉岡的》,還附錄了蔡明亮的專訪。)

對於未接觸過相關理論的讀者/觀眾,這可能是原創成分偏高的電影解讀,尤其剛才所說的「真實」並非坊間一般影評文章經常會說的寫實、逼真,或者反映現實。(更不是形容蔡明亮電影各種毫不遮掩的「打真軍」裸露場面。)反過來說,關於電影寫不寫實、是否很真實的評價,多數都虛偽客套,因為當我們隨意盛讚一部電影拍得寫實、場面逼真,已等同說了反話,指出它很擅於造假,並不真實。蔡明亮自己在訪談中的說法,亦精闢印證了這一點。如果我們真是要以寫實、反映現實、或「大膽」呈現真實作為審美標準,那藝術成就最高、最真實的「電影」則莫過於 A 片(成人動作片)—— 全都擺明造假,除了演員的肉體接觸卻是真實的。在 A 片以外的電影世界裡,最真實的高潮是永遠看不見、消隱了的。這才是不能被符號/電影語言接收,被掩蓋起來的真正的「真實」。蔡明亮笑言自己是一直憧憬拍 A 片,但偏偏最終拍成了《天邊一朵雲》,一部關於拍 A 片的電影。

把這套說法放回《天邊一朵雲》裡,各種充滿性暗示的歌舞、模仿 A 片演員的拍攝過程,其實都是影像符號,或是對於影像符號的操弄。反而電影最後一幕,李康生和陳湘琪的口交場面和露毛演出,便非常非常接近真正真實的 A 片,幾乎不造假了,但它沒有。據聞這幾十秒的鏡頭在台灣曾經惹來不少渲染色情和禁止放映的爭議,然而始終只是迫真的呈現 —— 像柏油路上那個滲水的破洞,觀眾只聽到陳湘琪吞嚥的聲音,看到李康生屁股流出的汗水。

作為影像奇觀,蔡明亮的作品確實鮮艷奪目,但同時有種不可言說、莫名其妙(因為對話真的很少)的無理性。相信不是太多人接受蔡明亮這種刺探真實的電影意圖,有些影評人甚至批評他的離地藝術身段,作狀堆砌。但如果我們是從破洞的另一端去窺看,或許這些特質剛好便很符合「真實」的定義。

有時,我覺得蔡明亮的電影本身同樣有這種從破洞裡滲出來的「真實」特質。今年香港國際電影節原訂放映藏族導演久美成列的《一個和四個》,並由父親萬瑪才旦擔任監製。最終電影因為某些原因取消放映,破洞就由蔡明亮的《月亮樹/良夜不能留》作為替代影片補上。《良夜不能留》是蔡明亮2019年在銅鑼灣拍攝的紀錄片,跟《天邊一朵雲》一樣,片名都來自經典台灣老歌,但導演把另外一些「真實」的碎片放進裡面。

關於作者 / 紅眼

紅眼 —— 專欄作家,影評人。藝文青總編輯。寫電影、電視劇、流行文化。寫小說。散見明報、立場新聞、商台903、端傳媒、虛詞、週刊編集、天下獨評、Madame Figaro 等。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冠軍。